2011年7月2日星期六

似是有緣人(Certified Copy)

基阿魯斯達米(Kiarostami)的電影《似是有緣人》(Certified Copy)一開始已直接提出這個問題:藝術複製品與原作有何區別?那是男主人公 James 的新書【Certified Copy】義大利文譯本在義大利的發佈會(這譯本也是個作者 certified 的 copy),他還(在發佈會)以我們是祖先 DNA 的複製、(後來在博物館)藝術原作也是真實事物的副本等去支持他主張:「Forget the Original, Just Get a Good Copy」—這其實是他原本要為新書取的名字。

很明顯,要解答藝術複製與原創的問題,我們先要弄清何謂藝術;而當我們搞清楚什麼是藝術,複製與原創的問題也許甚至給消解(而不是解答)了-複製品是否因為它是複製品而沒有藝術價值?但問什麼是藝術其實不是要求一個定義,我不相信有這樣一個定義,你是不能給藝術畫一條界線的,縱使在無限遠的界線,就如維根斯坦(Wittgenstein)說我們不能定義遊戲(英語 game 或德語 spiele 含義更廣)。作為藝術家,基阿魯斯達米一直以創作對電影藝術作省思。如早在《大寫特寫》(Close-Up)已探討電影與真實的關係-影片如實的「複製」了那案件。我從來認為人須要自省。我們做學問,就要想想我們的方法是否有問題,想想我們思想的局限。當然搞藝術創作的個人不一定要對藝術作反思,我們可看看許多偉大藝術家。但這樣的反思對我們卻是有益的(你當然可以說沒有什麼有益的事是必須的)。基阿魯斯達米的電影如《伍》(Five)和《雪馨》(Shirin)等已經不是 技術的實驗,他可以說是一個電影哲學家。

很多看過《似是有緣人》的觀眾首先想到的是怎樣去理解/解讀這個故事。明明他倆初次邂逅,為什麼後來完完全全變成老夫老妻?如果說要把各段分開作不同的故事看,但 James 又在尾段提醒她/提醒我們,他九時要到火車站,而她又以口吃的「J...J...J...James」回應,呼應他們早段的對話。《花樣年華》裡周慕雲與蘇麗珍明顯地在扮演偷情男女的角色啊!對於導演的意圖,美國著名影評人 Roger Ebert 就說:「Perhaps I have no idea what he's demonstrating.」也許我們可以想想以下這些問題。電影敘事的邏輯是什麼?為什麼電影故事要跟據這樣的邏輯連貫起來?我們是否一定要了解作者的意圖?

一般故事大綱大概這樣寫:從咖啡店被誤認為伴侶開始,他們便扮演起夫妻來。這會是從《義大利之旅》(Viaggio in Italia)、《情留半天》(Before Sunrise)到《花樣年華》的複製(根據主題這樣說相信基阿魯斯達米絕不介意)。我太太這樣想:他們這條路一起走了十幾年—其實為何不可?如果今天可以是永恆。試想想我們又為什麼比較能接受安哲羅普洛斯(Angelopoulos)超越時空的敘事。

後現代主義者會作如下的解讀。原創與複製的二元對立,正源於柏拉圖(Plato):物質世界的事物是理念世界完美的形式的不完美的複製;而藝術作品就是物質世界的事物的複製,所以是複製的複製。後結構主義者認為二元的區分只是人為的建構,批判自柏拉圖以來支配著整個西方哲學思想、源於二元論的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作者與作品、起源與派生,正是一種權力的二元等級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宣佈「作者已死」,那便再沒有什麼所謂原創了。作者的不在場,後現代文本便要求受眾參與,折毀作者作為作品的根源和支配者的地位;《伍》便是個明顯的例子。而由於《似是有緣人》各段情節對意義指涉的延遲(請不要在影片中途問為什麼),及相互間的差異令文本不連貫,這樣的德里達(Derrida)的「延異」(différance)正是對傳統邏各斯中心主義電影敘事的解構(deconstruction),遙遙呼應著巴特的【戀人絮語】(Fragments d'un discours amoureux)。而布希亞(Baudrillard)甚至說跟本沒有真實,一切皆是擬仿物(simulacra),皆是擬仿物的擬仿物,沒有真實的參照物(referent);世界像一面鏡,一切就如鏡像。 James 在發佈會這樣切入:「I suppose it goes without saying that art is not an easy subject to write about. There are no fixed points of reference; there are no immutable truths to fall back on.」她不斷埋怨丈夫不在場,而 James 正是她丈夫的擬仿物— James 這個作者的「不在場」,讓我們對影片的解讀有更大的空間!我們看著她的鏡像,她也只不過是某個已婚女子的擬仿物。

有些記錄片可以是藝術;而一般新聞片我們卻說不是藝術。我想一個明顯的差別在於藝術影片意在言外;而新聞片要說的一定要說清楚,如果你想到弦外之音也可能只是你聯想力豐富。想想《童心一二三》(ABC Africa)的題材(父母因愛滋病去世而變成孤兒的烏干達兒童)新聞片應怎樣拍。近代語言哲學才發覺日常語言意義的不確定(起碼取決於語境),不像從前的無論邏輯或者符號那麼絕對,而藝術作品弦外之音的範圍就更廣了。藝術作品真的要表達的通常不會直接告訴你,甚至容許/鼓勵你去詮釋。

《似是有緣人》詮釋的分歧在於段與段間的連貫關係,各段內的敘事卻是傳統的。庇洛仙(Binoche)憑本片獲康城(Cannes)最佳女主角獎,與每段細膩的劇情不無關係。讓我印象較深刻的例如她提到之前晚上是結婚週年,他去了兩星期公幹剛回家,她從浴室走出來卻看到他呼呼大睡。如此的真實,讓我們難以相信他們在即興扮演角色。各段的真實更突顯整部影片不連貫(即我們一般感覺的不合邏輯)。

然而藝術作品的詮釋當然還是有個範圍的;可是人們卻容易二元地把受眾區分為高低、雅俗。的確藝術欣賞是需要學習或訓練的(語言、甚至遊戲也需要吧),正如基阿魯斯達米說要(《Abbas Kiarostami: The Art of Living》)培養審美眼光你必須不斷看不斷看。可是不少人卻長期受到商業作品的薰陶,這其實是相反方向的「訓練」;所以塔可夫斯基(Tarkovsky)說小孩比成年人更能了解他的作品。我們對《似是有緣人》的反應其實是否一個誤解?藝術欣賞的另一要點是對作品的態度。對看電影我一直不能接受看不到開頭那怕是一分鐘,電影放映中途我也盡量不離座,因為我覺得每個鏡頭每句對白也應該有意思/有用,雖然不是人人也是布烈遜(Bresson)。塔可夫斯基如是說(Sculpting in Time, p.80):「首先要描述的是事件,而不是你對它的看法。你的看法須作為影片總體影響的一部分,以整部影片來顯示。在一幅馬賽克畫裡每一塊是一特定的顏色,可以是藍、白、或紅,你要從整幅畫看作者想的是什麼。」《似是有緣人》其實是一個作說明的好例子。如果只看電影的後半段,也許只會說:「典型的歐洲藝術片」,「庇洛仙演得真好」,「對婚姻關係有細膩深刻的描寫」;你要看過整部電影才發覺並不這麼簡單。另外,電影藝術應該獨立於其他藝術。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綜合了戲劇、文學、攝影、繪畫、音樂等形式,但我們必須把電影跟它們區分開來(Sculpting in Time 有大量的討論),電影才不淪為其他藝術的「複製」。

複製其實與藝術一樣難以界定。記得我從前批改學生的功課,如果發覺兩份某題的答案完全一樣,便會打上問號問他們是否抄襲對方。其實如果把多於一份合併過來,我是未必會發覺的!就是發覺也不能說他抄襲啊!就如我這篇文章,部分也算是複製。除了複製了影片的對白和塔可夫斯基的話,以上「後現代主義者的解讀」也只不過是在摹仿這類字眼(我的興趣不在歐陸哲學),給我摹仿的不少其實也是在摹仿吧。如果說我們是祖先 DNA 的複製,我們大部分的知識又何嘗不是前人知識的複製。電影怎樣才能成為獨立的藝術?《似是有緣人》在什麼意義上是複製又在什麼意義上不是複製?不如讓我複製胡塞爾(Husserl)的話作結:「回到事物本身。」

Alan
2011 年 7 月 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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