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21日星期日

生命樹(The Tree of Life)

馬力克(Malick)的《生命樹》(The Tree of Life)一開始引述舊約聖經【約伯記】,「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神反問約伯(Job)。【約伯記】敘述神回應撒旦的挑戰,讓約伯受盡苦難(失去財產、兒女、健康),以證明約伯的忠誠。一般把【約伯記】看作對苦難問題(The Problem of Evil)一個早期的回應。公元前三百年的伊壁鳩魯(Epicurus),到二十世紀的 Jack O'Brien (JOB?),也在問苦難問題——如果全善、全知、全能的神存在,世間為什麼有苦難?

影片可以分為四部分(卻不是以放映的時間直線地劃分)——時間簡史、 Jack 的過去、 Jack 的現在、和永恆。為什麼是時間?因為生命以時間為載體,我們通過時間去了解生命。為什麼需要天地創生、生命演化那些如 BBC 或 Discovery Channel 的科普片段呢?因為個別的生命(如 Jack)並不獨立地存在而不受環境與歷史的影響,我們通過整個宇宙去了解生命。那宇宙誕生之前呢?宇宙之外呢?時間是宇宙的一部分,宇宙誕生之前沒有時間,所以沒有所謂「宇宙誕生之前」。物理學指的宇宙雖然並非無限,卻沒有邊界;而我們說的宇宙就是一切,一切是沒有「之外」的。我們所能說的,電影所能表達的,最多也是這時間這空間,即宇宙,《生命樹》已觸及極限。

時間簡史

馬力克的時間簡史並非霍金(Hawking)式的時間簡史,更非科普片段。首先,我們應該以整部影片去理解一部電影[1],而非問某一段導演想表達的是什麼。除了我們要通過整個歷史去了解生命,這段和其他部分還有沒有什麼明顯的關聯?宇宙的誕生不僅呼應了片初引用的聖經章節,與生命的誕生也是其中一個對照。還有較明顯你不會在科普記錄片或其他影片找到的一幕,肉食恐龍像要宰殺受傷的恐龍,卻放棄殺戮離去了。這裡與年少的 Jack 像要弒父的一段是另一個對照。恐龍殺與不殺取決於什麼?恐龍是否有自由意志,能作抉擇?恐龍是否懂道德,有善、惡,有惻隱之心?(其實什麼是道德,什麼是善、惡?)還是動物本能,因不太餓看清楚牠覺得不太美味所以放棄?畢竟 Jack 的情況要複雜的多了,精神分析學家只說什麼伊迪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哲學家不滿意——維根斯坦(Wittgenstein)就曾說[2]佛洛伊德(Freud)無疑聰明,卻沒智慧——要尋根究底。哲學家愛作思想實驗,恐龍的情況簡單,就先想想恐龍吧。再者,有時如果我們能將目光放在陌生的事物上而與熟悉的事物保持距離,也許反而更能了解自己。

馬力克只想表達他的所想,不著重說故事,以至那些習慣詳細敘事的觀眾感到有點疑惑。例如 Jack 的弟弟為何會死,馬力克心中可能有個想法,但他的死因卻對馬力克要表達的沒有幫助。如果告訴你例如越戰、自殺之類,更會令你去想這類問題。由觀眾代入自己關心的問題對馬力克要表達的更有幫助。

水從來是馬力克電影的一個母題,水卻不是電影裡的一個象徵符號。但水可以是不同的水,可以是海洋、湖塘、河流,甚至自來水。水令生命成為可能。

海德格哲學

哲學方面,馬力克曾在麻省理工(MIT)講授海德格(Heidegger),也曾翻譯過海德格的著作。海德格早期最重要的著作正是【存在與時間】(Sein und Zeit),從作為存在物(beings)的人去探討存在(being)的意義。因為人是「在世界中的存在物」,人和世界是密不可分的。而人和時間也是密不可分的;人的存在就植根於時間:(過去)人被拋擲到一個已經是那樣的世界,過去已成為事實,人是他/她所已經是的;(現在)人與其他一切存在物一起存在,之間有著不同的關係和接觸;(將來)人又是他/她所可能是的,面對將來人是自由卻又有責任的。海德格發現人的一個問題[3](意譯):「人首先忘了自己能真實地存在,墮入『世界』而與其他一切事物一起,沒有自己、沒有獨特差異地存在,被無聊的話語、好新騖奇的慾望和含混的取態支配著。」人(如 Jack)從而迷失在當下之中。

影片的主人公是現在的 Jack,影片的大部分卻是他的童年回憶,還有一大堆問題。海德格說[4]「提出問題是對思想的虔誠」。我們看到現在的 Jack 很迷惘,電影就是要為他(甚至一般現代人)找出生命真正的問題所在。

生命的問題

Jack 在信仰基督教的小康家庭成長,人世間的苦難如鄰家小孩溺斃讓他產生苦難問題的疑惑,(其實什麼是苦難,什麼是神?)但這至多令他信仰動搖。至於他嚴厲的父親,讓他既崇拜又嫉妒——還記得他看著父親彈奏巴赫(J. S. Bach)的【D小調觸技與賦格】時的眼神。如果根據佛洛伊德,父親代表權威,弒父就象徵反叛。伊迪帕斯情結至多令他更反叛,也呼應著 Jack 對神(天父)的質疑。母親代表的慈悲(Grace)與父親代表的大自然(Nature)的二元對立我們覺得理所當然,卻漸漸發覺我們要走的路在兩端的中間。廣義地說,儒家謂之中庸,佛家謂之中道。

片初 Jack 的弟弟去世是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問題)。雖說回憶不一定順序,但這樣的剪輯卻是導演有意強調這件事。 Jack 說每天都想起他,這事對 Jack 影響很大。影片似乎沒有說去世的是 Jack 哪個弟弟,但我相信是在 Jack 的回憶中出現較多的那個。他叫 R.L.,遺傳了父親的音樂天份,樣子我覺得甚至有點像父親——那樣帥。有個鏡頭母親摟著 R.L.,後面的 Jack 充滿著妒忌的眼神。 Jack 甚至要用玩具槍傷害他那彈奏吉他的靈巧的手指。這種種令 Jack 對他的死更痛心。馬力克本身也是三兄弟的大哥,弟弟 Larry 年青時去了西班牙學習吉他,後來卻因為沒有進展而自殺了。 Jack /馬力克這個問題怎樣解決?

問題的消解

死亡提醒我們生命有限。人對逝去了的感到悲傷因為一切的人、物和事一去不復還,卻存在於記憶裡。這對於我們就是時間的本質。所以人期盼永恆。然而其實什麼是永恆?維根斯坦就說[5]:「死並非生命裡的一件事情:我們活著沒有經歷死亡。如果我們不把永恆理解為時間的無限延續,而理解為無時間性,那麼此刻活著,就是永恆。我們生命之無盡,就如我們視域之無限。」時間沒了,年少的 Jack 引領迷路的 Jack(這裡我們還需要問 Jack 是誰?),走過通往永恆之門;從前的問題不再需要解決,因為問題給消解了。

海德格和維根斯坦也經歷過思想的轉變,共通點也是拋棄傳統的系統理論。早期的【存在與時間】是一本未完成的著作,海德格後來發覺存在的問題其實在於從柏拉圖(Plato)以來傳統哲學令存在被掩蓋著,讓我們只看到存在物而看不到存在,海德格追尋這個哲學史裡存在的歷史。海德格認為當代的人已被技術(不只科技)支配著,世界變得虛無(nihilistic)。海德格甚至嘗試通過對藝術的追尋去使被掩蓋的真理顯現,他選擇詩(Hölderlin 的詩),而馬力克就選擇電影詩。說《生命樹》是一個哲學論證,毋寧說是一首關於生命的詩,像史麥塔納(Smetana)的【摩爾道河】(The Moldau)那樣的一首交響詩。



[1] Tarkovsky, Sculpting in Time, p.80
[2] Wittgenstein, Lectures and Conversations, p. 41
[3]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p.175
[4] Heidegger,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5] Wittgenstein,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6.4311

Alan
2011 年 8 月 2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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