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3日星期一

青空之行者(The Sky Crawlers)

Poster那是個荒謬的世界。當世界永久和平,戰爭卻成為真槍實彈的表演,讓人們目睹戰爭的殘酷,人才會珍惜和平...

《青空之行者》(The Sky Crawlers)仍是押井守的作者電影,充滿他的個人標記:巴吉度獵犬(basset hound)、槍械、極度逼真的場景、音樂盒(其實只有機械卻沒有盒)彈奏的主旋律、主題曲的女聲合唱、對存在的探索等等。

主人公函南優一和草薙水素就是戰爭秀的戰機機師-一種喚作 kildren 的人類,他們長春不老,永無停息地參與空戰,直至戰死。但戰死了卻會作為另一個人再生。今生幹着不斷重複的活,生生世世的輪迴,小循環外有大循環,直至永恆。尾段工作人員表後新到任機師的報到(縱使是絢香的歌迷,不是影癡影迷會留下看完工作人員表嗎?),呼應着前面函南初見草薙,令觀眾相信那是函南再生。還有湯田川死後接任的機師同是白髮和有整齊地把報紙摺疊好的習慣。所以 kildren 也是某種 Ghost in the Shell,血肉之身也只不過是個 Shell。《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令我想到薩特(Sartre),《青空之行者》讓我想到的,除了提倡永恆輪迴的尼采(Nietzsche),卻還有曾經是薩特朋友的卡繆(Camus),及一點點佛洛依德(Freud)。我們東方人對輪迴的概念其實不用借助尼采。引用尼采,不過是沿著以存在主義解讀押井守罷了。

薩特的存在主義強調自由意志,攻殼機動隊的 cyborg 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因為他們有自由意志;卡繆的存在主義強調的卻是對荒謬的命運的反叛, kildren 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因為他們異於常人的命運。

荷馬(Homer)筆下死過兩次的西西弗斯(Sisyphus)因為狡猾/聰明被諸神懲罰,要將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每次將要到達山頂時,石頭卻總是從他手中滑脫滾下山去,西西弗斯只得重新把石頭推上去。諸神認為沒有什麼懲罰比永無止境徒勞無功的勞動更可怕。卡繆卻在他的【西西弗斯的神話】(Le Mythe de Sisyphe)告訴我們西西弗斯是個荒謬的英雄:「因為他的熱情和他所經受的磨難。他對神明的藐視,對死亡的憎惡,對生活的熱情,使他受到難以言諭的懲罰,耗盡他整個身心卻徒然的懲罰。而這是他因為對大地的無限熱情而必須付出的代價。」但以今天的工人作比喻,卡繆並不認為這是個悲劇:「若他的每一步也有後面的希望支撐著,他又怎麼會痛苦呢?今天的工人每天重複着同樣的工作,西西弗斯的命運並不比他們更荒謬。但只有在少有的時刻當它成為意識的時候,這才是個悲劇。」

荒謬是卡繆著作的一個母題。【西西弗斯的神話】頭三章的題目正是「荒謬的論據」、「荒謬的人」、「荒謬的創作」。卡繆劈頭便說:「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卡繆指出,厭倦產生於機械的生活,同時也喚醒意識,從而感到荒謬,結果有些人會選擇自殺。像草薙。卡繆反對自殺,認為自殺就是對荒謬的默許;他提倡反抗,不屈地面對着荒謬的反叛。像後來的函南。【西西弗斯的神話】終章回到西西弗斯的討論。

對於永恆的循環,尼采同樣積極。他的【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第 341 節的標題為「最沈重的負擔」。對於生活不斷重複的人生,尼采一語道破:「問題的癥結在於,『你是否願意這樣一成不變地因循苟且下去?』這問題是你一個最沈重的負擔!或者,你怎麼變得安於現狀,最後且永遠地認命,而放棄去追求比這更熾熱的一切呢?」電影整體的橋段是循環,電影裡的情節也是如此。函南在 Daniel's Diner 總是同一動作走向同一座位,還總是在門口看到那個沈默的老伯。那位老伯無論日夜也坐在門口,別的人可能已經習慣了他的存在,對他已經有點麻木了。但他卻引起函南(和我)的好奇。他在沈思着荒謬的人生?莫非他就是從前 Rostock 公司其中一個參與 kildren 計劃的研究員?的確,科學家的發現如果後來反而危害人類,那會是一個終生的遺憾。愛因斯坦(Einstein)儘管沒有直接參與原子彈的研究,但在死前五個月對於自己在建造原子彈方面的角色他如是說:「我的一生犯了一個大錯...當我在那封向羅斯福總統建議建造原子彈的信上簽了名;但還是有辯解的理由-德國人要建造原子彈的威脅已逼近眉睫。」歷史在循環,而尼采認為基本的推動力就是權力意志(will to power)。

Smoking卡繆接著說:「諸神的無產者西西弗斯,無權無勢而反叛,完全清楚自己所處的悲慘境地:這正是他下山時所思所想的一切。西西弗斯清醒的意識造成他的痛苦,同時也為他的勝利加冕。沒有不能被輕蔑所超越的命運。」 Kildren 永遠不會成熟,永遠輕狂的歲月。函南問:「明天也許就會死去的人,有成為大人的需要嗎?」 Kildren 反叛又何須理由?函南甚至幼稚地認為:「不吸煙的上司不值得信任。」日本人仍未能接受未滿二十歲(成人禮前)的人抽煙喝酒。這些 kildren 雖然是身處異鄉的異鄉人,但押井守的鏡頭總在強調他們吸煙,還要光顧妓院;另一方面卻處處表現孩子氣,騎機動木馬,說話語氣仍像孩子-說着小孩常用的人稱代名詞,還要在妓院抽着「事後煙」的時候!她問他是否還會再來,我說呀,優一仔你差點兒沒跟她鉤手指!然而,當反叛變得有理由的時候,只好告別那輕狂的歲月...

"I'll kill my father." 函南飛向 Father / Teacher 前最後的一句話。令我想到的是另一個希臘悲劇主人公,弒父娶母的伊迪帕斯(Oedipus)。函南其實曾經想過:「草薙小姐的女兒的父親,難道是...」 Father 是個成年男人,從前是草薙的上司,而草薙的女兒並非 kildren。關於悲劇,卡繆亦提到伊迪帕斯:「兩眼失明而又喪失希望的伊迪帕斯認識到,將他與世界聯繫起來的唯一紐帶是一個女孩冰冷的手。他於是毫無顧忌地發出這樣震撼人心的聲音:『盡管我歷盡艱難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靈魂深邃偉大,因而我認為我一切安好。』...『我一切安好』,伊迪帕斯這句話是神聖的。...它使命運變得重要,並得由人們決定。」(部分引用內容省略。)卡繆認為西西弗斯也是一個掌握着自己命運的人:「所有的靜默的愉悅都在其中。他的命運屬於他自己。他的石頭屬於他自己。」正如函南之前說:「這是我的戰鬥。」父親形象有着社會和宗教(基督教)兩方面的意義(但宗教意義其實是社會意義的伸延)。如果父親代表權威,那麼「弒父」便象徵反叛。人對權威有着矛盾的情感-既崇拜又嫉妒,於是社會便形成一種對權威的禁忌。佛洛依德在【圖騰與禁忌】(Totem and Taboo)中提出的伊迪帕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就是在這樣的矛盾情感下對權威對禁忌的反叛。圖騰是原始部落對父權的影像替代物,神(天父)就是圖騰觀念在宗教的伸延。如果你問我是否無神論者,我會請你先搞清楚你說的「神」其實是什麼。如果你說的「神」是指一般宗教意義的神,那麼尼采對基督教的反駁已經強而有力。誠然,人類對不可知的一切的想像往往局限在自己的視野裡,「神」被擬人化,神甚至有男人/女人的形象,有父子的關係。但另一方面我們的確感受到宇宙間存在着規律,一種我們不可知的力量。這也是每個科學家的信念,不管是否有宗教信仰。那麼為什麼我不可把這不可知的存在於宇宙間的規律/力量簡單地稱呼為「神」?只是我不會把「祂」擬人化罷了。在這個意義下,不同的宗教或科學其實是對同一概念的不同解讀罷。當然,我所說的「規律」、「力量」,其實也是一些局限在我自己視野裡的概念,因我不能超越自己的思想去思想,只能提醒自己自己的局限。草薙曾對函南說:「既然我們的戰爭是不能中斷的遊戲,我們就需要有規則,如永遠戰勝不了的敵人。」「那便是 Teacher。」函南回答。在 kildren 的世界, Father / Teacher 就是那個「神」。

卡繆這樣作結:「向著高處的抗爭本身就足以充實人心,必須認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函南(押井守)也說:「因為這是我走過無數次的路,景色才會變化萬千。這樣還不足夠嗎?」

以軍備甚至核武維護世界和平...那不也是個荒謬的世界?

Alan
2009 年 4 月 12 日

4 則留言:

匿名 說...

你的見解很厲害!

姆明 說...

Alan, 我買了 "青空之行者" 還未看, 遲些才仔細閱讀你這篇文章。我反而很有興趣知道你如何看 "Innocence"。

一直很喜歡你寫 "攻殼機動隊" 那一篇,久不久也會再讀一篇。我很喜歡 "攻殼",但自問從來沒看得懂 "Innocence",也許是手上那拷貝的字幕實在翻譯得太差吧。

有空可否也寫寫你對 "Innocence" 的感想呢?

Alan 說...

姆明,請看另文

匿名 說...

這人背後的自然 全 總來說...怪(暫時...) 77是個好數字 幸運之上的意念 88 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