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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基督教的角度去看布烈遜的電影,我們常常看到的是救贖。修女、牧師的故事固然是對這個題旨最直接的呈示;而往後設置於教會以外的故事,這仍是個不斷重複的母題。像《大概是魔鬼》,有人甚至認為主人公 Charles 的樣子像耶穌基督。我不是教徒,無法以宗教的角度去感受電影,像《鄉村牧師日記》(Journal d'un curé de campagne)這樣的片子,到目前為止我也只能欣賞布烈遜稱之為「電影書寫」(Cinematography,這裡有別於這字一般的語義)的獨有的電影語言。那麼,不是教徒又怎樣看布烈遜的電影?
大概我們可以說布烈遜「憤世嫉俗」。但小心,既然有救贖之心,那是「愛之愈深恨之愈切」的「憤世嫉俗」。他作為電影作者,你看看布烈遜對電影的愛,對電影的恨。許多我們所謂的經典,什麼影史上百大電影,布烈遜卻嗤之以鼻,說是「劇場錄像」。作為電影作者,布烈遜從來不屬於什麼主義或任何流派。"My illness is seeing too clearly."《大概是魔鬼》的 Charles 如是說。Charles 「憤世嫉俗」,但我們不能說他是阿飛。阿飛是"rebel without a cause",但 Charles 有很多 causes (電影中已經有大量最直接的控訴),卻沒有 rebel。那是一種無力,一種無奈。面對世俗,修女、牧師無力無奈,驢子、甚至五月風暴之後那個溫柔的女子也無不無力無奈。阿飛不一定孤獨(他們寂寞也許因為過分自戀),起碼同輩間有共同反叛的對象,Charles 卻孤獨無助。人世不是沒有可戀的事物,就如在 Charles 最後的路途上遇到莫札特的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的慢板樂章,那是我覺得莫札特最美的樂章之一。我覺得能稱為天籟的,只有莫札特。但 Charles 要走的,仍是修女、牧師、驢子、溫柔女子的那條路。
人世間就是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如布烈遜,如塔可夫斯基(Tarkovsky)。我並不是說他們高人一等,如《大概是魔鬼》的 Charles,如《懷鄉》(Nostalghia)的瘋子 Domenico,雖然他們只是虛構的人物。別人眼中的「瘋子」的痛苦並不在於別人怎樣看他們,而在於他們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他們孤獨無助,先天下之憂而憂。塔可夫斯基曾說:「藝術家的責任,就是要讓別人知道,究竟這世界出現了甚麼問題。」但作為渺小的人,就算有心,卻無力。「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啊?要一個瘋子來告訴你們,你們不感到羞愧嗎?」(Domenico)到了2008年的今天,人們已經感知到他們的所作所為對大自然引起的變化,但卻好像沒有半點後悔,真的大概是魔鬼?最近四川汶川地震讓我們看到人性善的一面(雖然間或有些令人齒冷的事),大概是天使?當然我們並不能簡單地、一元或二元地說人性本惡或人性本善。二元不能, 64 或 128-bit 也不能。人性是複雜,是無限的。國難興邦,需要的其實是每個人的自省。天災某程度上不能避免,但人禍卻應該可以。
劇本方面,《大概是魔鬼》首先交代報紙上 Charles 自殺或被殺的消息,再倒敘六個月之前的 Charles,一步一步地讓我們了解他,解開他死亡之謎。布烈遜在他的札記(Notes on Cinematography)就曾記下:"Let the cause follow the effect, not accompany it or precede it." 電影整體的橋段是如此,電影裡的情節也是如此。例如 Charles 突然失蹤,他的朋友有點焦急地去找他,下一鏡頭交代原來他去看心理分析師。交代結果先於原因,就是要製造懸念,引導我們的注意力追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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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我孤陃寡聞,其實布烈遜有沒有發表過任何關於68年五月風暴的意見?但從布烈遜其人我們也大概看得出究竟他如何看這場風暴。
Alan
2008 年 6 月 3 日